海明威在《午后之死》中写道:“冰山运动之所以雄伟壮观,是因为他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。”对一个作家的创作来说也如此,他在作品里面呈现出来的可能仅仅是这个人的八分之一,他背后的写作资源、精神谱系十分复杂。我在梳理汪曾祺先生创作的时候,就发现像进入了一个迷宫。
汪曾祺的创作受到中国士大夫传统的影响,西方的现代主义、佛教和老庄哲学对他的影响非常大,他对文学与时代关系的思考也很深入。很多人认为,汪曾祺跟时代之间的关系比较淡薄,甚至扯不上关系。他的确不是那种跟现实亦步亦趋、与时俱进的作家,但绝非无视和游离,他跟时代之间的关系是另外一种。
《受戒》这样的作品,汪曾祺为什么会在那个时代写出来?它跟同时代的作品区别显著,当然汪曾祺的出现,也跟那个时代的其他作家迥然不同。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,一直到90年代,这十来年是汪曾祺先生小说创作的高峰时段。那个时期流行的是伤痕文学、寻根文学、先锋文学,尤其是后来的先锋派,以决绝的、高蹈的乃至游戏的创作姿态,去反拨此前文学跟现实之间零距离的关系。文学风潮有极大的裹挟性,它会形成一种意识形态,影响我们对文学的判断,所以很多作家没能力逆流而动,也没勇气改弦更张。而汪曾祺先生这时候选择了逆流而上,或者说根本不是逆流,他只是顺流而下,顺着自己与众不同的想法之流来写,所以创作出了这些“另类”的作品。
汪曾祺对自己的散文化写作有十分清醒的认知。他认为自己散文化写作的最大诉求是和谐,他不喜欢刻意的、严格的布局结构,主张信马由缰,写到哪儿算哪儿。散文化的小说,往往没有非常起伏的、戏剧化的、有冲突的故事,靠什么吸引读者?靠的是韵味、格调、格局,靠的是作品背后的作家的人格力量,靠的是作家这个人和语言的修为。这也是沈从文和汪曾祺这类型作家厉害的地方,他们不作传统意义上的曲折故事,但依然能让读者沉醉其中。
对我们今天来说,汪曾祺的创作有几个问题需要特别关注。一是他的短篇小说美学。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,只写短篇小说且蔚然卓著者,可能就两位,一位是鲁迅,另一位就是汪曾祺。汪曾祺在自述中说,他只会写短篇,或者说他只熟悉这样一种思维方式。一个人是写短篇、写中篇还是写长篇,受制于他的思维模式,写短篇的时候有短篇思维,写中篇的时候有中篇思维,而写长篇则是长篇思维。我写完长篇小说《耶路撒冷》,有一段时间回头写短篇,怎么写都不对,开个头就觉得是长篇的表达方式,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都下不了笔。后来,我重新大规模读短篇,一点点找回短篇的感觉,重建了短篇思维后再写,才顺当了。汪曾祺的小说都比较短,最长的《大淖记事》也只有一万七千字,有人说这个小说写得好啊,能不能把它拉长,变成一个中篇?汪曾祺一口拒绝,说这就是它该有的样子,如果拉长了就不是现在这个小说。他认为短篇就是短篇,不存在可以作为长篇的短篇,也不存在可以作为短篇的长篇。一个文体有一个文体的质的规定性,这是艺术规律,我们写作时不能乱来。
对汪曾祺小说深入追究后我们会发现,有几个概念纠缠到了一块儿,比如乡土文学、现实主义、现代主义。汪先生一直不赞成自己的文学被称为乡土文学,因为当时流传一个观点,很多人习惯以乡土文学为借口去反对现代主义。汪曾祺说:“我认为我的作品是现实主义,但是我一点都不排斥现代主义,我认为我的作品里面现实主义中有现代主义。”他同时提到:“我主张回到现实主义,回到民族传统,但是我一点不排斥西方文学的影响,我希望我在写中国式的现实主义作品的时候,能够融入西方的一些现代主义的创作手法。”
汪曾祺在80年代后期开始写系列小说《聊斋新义》,这是汪曾祺对蒲松龄《聊斋志异》部分作品的“重述”。大家都知道《聊斋志异》是中国传统文学中的瑰宝,是古代中国短篇小说的集大成者,汪曾祺为什么要在晚年重述“聊斋”?这其中蕴藏着他对传统的想法。把传统的和现代的、本土的和国外的融合起来,最终形成我们自己的一个传统。这也是我在今天重读汪曾祺作品的时候,在作品本身的美、意蕴、作家修为等提醒之外,更为看重的一个启示。
(选自《文艺报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