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永昌,制毡俗称洗毡、擀毡。现在回想,那两个洗毡的临夏人,肯定不是坐驴车或马车来的。背着长弓般的弹毛棍、草帘和铺盖卷,他们是走乡串户、一路洗毡、一路徒步行走来到村里的。
如一股飓风,洗毡人到来的消息刮遍了全村。这俩人是师徒,师傅沉着徒弟清秀。他们穿的衣服和我们大致相同,不同的是头顶上戴的小白帽,不管风沙多大汗水多咸,帽子总是白得那么清洁、纯净。由于家家需要,他们的到来很受欢迎,村里腾出了一间大会议室,当成洗毡的作坊。
在这之前,是我不知道的岁月,相关的知晓,都是听说。听说,之前炕头的草席之上,只有少数人家有毡,那毡睡时铺开,早晨一起就折卷到箱盖上存放起来。毡的重要性,重点体现在婚嫁上,娶亲的驴车或马车上,要铺着崭新的毛毡。嫁姑娘娶媳妇的人家,娘家若能陪上两条毡,那就是风风光光的嫁妆;与此同时,婆家炕上也得是白毡铺通炕。当然也有家境不好铺不上的,就邻里亲戚地去借,喜事办完,场面上的应酬过后,再悄悄地送还回去。
在这之后,是我有记忆的时期。生活好转,温饱过后,家家炕头都有了毛毡,大家的奋斗目标是铺褥子。这时的褥子,又如早期的毡一样,是奢侈品,睡时铺开,早晨一起就叠起来,方方正正摞在被子上。炕毡上面,已经能有印花的床单铺了,一进门,映入眼帘的是家的温暖与富足。但毡,一直是土炕不变的主题。
临夏人的到来,让洗毡再一次成了全村一致的大事。暂停下地里的农活,大人们忙着洗羊毛,凑斤数,丈量着自家土炕的尺寸。我们小孩子更是欣喜地奔走相告,看热闹般好奇地探头探脑,活跃在毡房门口。
他们的劳作,足以让我们好奇!
选好的羊毛,堆在一个支起的大案子上,两人站在案子旁,每人肩上背一把长长的弓一样的弹毛棍,胳膊来回拉动,长弓发出“哧哧”的声音。就这样长时间地盯着看。当我想到他们会不会累时,他们也会停下来,喝几口水,再继续弹。在我们看来,那长弓是神奇的,声音更是清脆悦耳,极富节奏感。弹完一案子的羊毛,他们的脸上身上,都会蒙上一层厚厚的白霜,基本辨不出本来的底色。那几天,几乎每个小孩子,都有了一张软木条做成的“弓”,绷上细绳,背在肩膀上空弹,嘴里发出“哧哧”的弹奏声。
最有看头的,还是蹬帘。弹匀后的羊毛,摊开平铺在院子里那张草帘上面,喷水,然后卷寿司一样地卷起来,中间捆绑,两头各系一根绳子。草帘下面,有一块支成坡度的大木板,师徒二人分坐在高处一个长条凳子上,赤脚蹬在草帘上,将绳子攥在手里,随着绳子一紧一松地拉动,卷着羊毛的草帘被脚用力地蹬着来回滚动,毛层里的脏水挤出来,顺着木板的坡度流下,草帘里的羊毛也越挤越紧密、瓷实。然后打开草帘,平整、调匀、再卷压,经过无数次这样反复来回用力地滚动卷压,最后打开草帘,一张薄厚均匀、柔软洁净的毛毡就成型了。
除了这些,深深吸引、让我们充满好奇的,是师徒二人手提绳子,脚蹬草帘来回滚动时,伴着节奏朗声合唱的歌。那是我们从未听过的曲调和歌词,欢快的、高亢的、悠远的、抒情的,总之我们能分辨出歌声里的情感。村里的大人们劳动,是从来不唱歌的,他们的对生活的爱,都一声不响默默地耕耘在土地深处。临夏人劳动时唱歌,就感觉他们的劳动是愉快的,饱含热情的。以劳动为快乐,可见他们是一个积极、乐观、向上的民族。他们的歌,感染着我们也鼓舞着我们,我们由探头探脑变成了你推我搡最后大大方方站在旁边的观众。由好奇到熟悉,我们这一群麻雀般的孩子已和他们友好相处了,师徒二人唱歌的时候,总是友善地把脸朝向我们,对着我们唱,我们则傻乎乎地杵在那里。那时候,我们目睹着古老制毡艺术整个的制作过程;那时候,我们纯净的耳朵聆听着原生态的河州花儿;那时候,我们的衣袖上缀满补丁,还没有学会鼓掌……
多年以后,走出村子才知道,制毡的不只有回族,还有维吾尔族、蒙古族、哈萨克族等游牧的民族。毛毡制品还有毡衣、毡帽、毡垫、毡靴等,所有这些,无不浸透着制毡人勤劳质朴的民族性格。在中华大地上,各民族在长期的团结、交流、融合、互通有无的过程中,共同创造了灿烂的民族文化和精神家园。
咱永昌的制毡人,不像早期回民那样走乡串户,发展到现在,已经有专门的作坊和工具,规模更大,在传统工艺的基础上,创新制作着具有永昌特色的毛毡制品。在众多传统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中,毡并没有淡出我们的生活,随着人们对纺织物需求的增加,依然有毛毡制品,铺陈着从前,传承着往后。